閑時與你立黃昏，灶前笑問粥可溫。就是因為這句話，迷戀上了《浮生六記》，沒有波瀾壯闊、豪情萬丈，我愛的只是蕓娘與三白氤氳在字里行間的人間煙火氣。
食色，性也。喜愛美好的東西，是本性使然。縱觀浩瀚文史，與孟子同時代的告子只留下這句話，但足以讓我記住他的名字。如此追根溯源，因為一餐飯，想念一個人，也就不唐突了。有時，我們會突然特別懷念一段感情，一個人，只是懷念他給予的那份刻骨銘心的煙火氣息。在夜闌人靜，在面對一桌美味佳肴，在為一枝萱草花徐徐澆灌清水時……其實，并非只為最初的心動和燃燒的激情，攪動我們情懷的，往往就是雋永的人間煙火，那曾撫慰過孤寂天涯、失落靈魂的人間值得。
初相識，我們尤喜歡閑話家常，比如我會細敘一道家鄉(xiāng)小菜的細致做法。而溫婉細膩如他，也會拍來親手做的飯菜，一個細白瓷碗，鑲著精致的金邊，長長的面條，其上靜臥兩只荷包蛋，周圍是紅葉綠桿莧菜，氤氳的湯汁漂著幾星母親遙寄來的小磨香油，隔著屏，猶聞其香。那種茶余飯后的閑話，便綿密著紅泥小火爐的把酒言歡，街巷市井的茶米油鹽，平淡綿長，充滿生活的氣息。
初見時，吃過他做的一餐煮面條。那天冰箱里僅剩一只雞蛋，那只雞蛋，便被綠梗紅葉的莧菜烘云托月簇擁著安臥于我的碗里。那一刻，他輕笑不語。我靜靜地吃著碗里的荷包蛋，恍惚品味出一蔬一飯里的天長地久。菜蔬滋味長，臨走時，他帶我去觀看院落一角的菜園子，豆角、黃瓜和各色時令蔬菜葳蕤一派碧綠春色。以后，無數(shù)個日子，只要想到初見，菜園里滿架如翠玉般的綠影便輕盈地落滿一地。
飲食男女，四季三餐。每一道菜肴，每一種食物，都包裹著一顆真心。詩詞中，有紅顏佳人，參禪論道，尤愛人間煙火。“吹火煮魚傾濁酒，半程斜日照黃昏”，宋人的漁村落照也照亮今人。而一句“野飯菜羹皆適口，一真滋味靜中長”，又可品出明人避世隱居的人生況味。人間有味是清歡，蘇子深知其味，謫貶荒蠻邊地，不管有無紅顏知己朝云相伴，都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樂觀，把日子過成詩酒人生，生活韻味就在簡單溫暖的一粥一飯中。
生逢盛世，我偶爾也會頓生一念，慨嘆人生如寄，千萬莫辜負美食、愛與這片皎潔月光。
看一部日劇《四重奏》，里面一句臺詞瞬間打動了我：哭著一起吃過飯的人，是能走下去的。猝不及防，我的眼淚掉下來，在寂靜的深夜，怦然有聲：哭著一起吃過飯的人，也是會分開的。能夠一起購買食材，動手做飯，再坐在一起慢慢享用美食的人，應(yīng)該是親密無間的。但誰又能奈何得了世事無常？日劇一向表現(xiàn)得含蓄克制，將戲劇化沖突不動聲色隱含于日常生活中，以最大的耐心鋪陳出樸素的底色。的確，日常中蘊含神性，浮世里的愛深深蘊藉在日常生活的一粥一飯里，不論色香味，猶如氧氣般供我們呼吸，懷戀。往往，隔絕才讓懷戀變得刻骨銘心。
我認識一位女士，常常喜歡暴飲暴食。她哀怨母親絕情，雖有眾兄弟姐妹，卻備覺孤寂。她不知該用什么方式消弭她的孤獨，就不停地吃，吃一切能吃的東西，用食物來撫慰自己。食物，是溫暖的，有光澤的，氣味芬芳，能夠撫慰胃，和內(nèi)心無邊的孤獨，像愛情，一見鐘情，然后抵達靈魂。這一生她沒有收獲過一株愛情的鮮花，她的愛全部寄托在食物上。
食物，可能是獲得幸福感的最快捷的一種方式，但常常令我們念念不忘的，并不是食物本身，而是隱于煙火背后的一段往事：他曾陪我喝過一次粥。雅致的飯廳，四座寂靜，唯有動聽的音樂輕煙般環(huán)繞。四樣小粥簇擁一盤金黃小餅擺放桌上，有一種溫暖的煙火氣漸漸浮上來，是一粥一飯與一人相守的喜歡。恍惚間，我是溫婉可人的蕓娘，而長身玉立的三白，在耳邊輕吟“誰人問我粥可溫，誰人與我立黃昏？”
關(guān)于煙火氣，還有一幅溫暖的畫面一直烙在記憶深處。去超市購物回來，他打算燉一鍋排骨，鍋里飄升裊裊蒸氣，鍋底有淡藍色火苗輕輕搖曳，灶間各種調(diào)料，氤氳一團令人沉醉的氛圍。望著他專注做菜的身影，我的感動盈于眉睫。鹽水海帶中過多的鹽分最終將一鍋排骨搞得齁咸……時間像水流過，稀釋了諸般不如意的滋味，愛過的人，流連在舌尖上的百味，像蝶翅輕盈扇動，令人動容。
人間煙火，歲月靜好，可治愈荒涼與落寞。汪曾祺說家人團坐，燈火可親。三毛向往燈下有個桌子，桌子旁有人在等待回去吃夜飯。而尤今理想的煙火氣，必定有一只啤酒鴨，有飲食男女難以自拔的癡纏迷戀。吃啤酒鴨時，滿屋彌漫著淡淡的酒香，糾纏著一種看曇花的激賞、繾綣與痛惜。
來人間一趟，不必非看古道夕陽，但一定要與心愛的人執(zhí)手走過大街長巷。月下，是一條美食街，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，我們用手機拍下伏在屋脊上的一輪圓月，那一刻，孤燈清月也是極向往人間煙火的。然后，牽手漫步市井，像小年輕一樣數(shù)著一家家美食招牌，不必大快朵頤，僅僅為一飽眼福，美食誘人的色香味，仿佛熱騰騰的氣浪彌漫了夜色，襲面而來。我倆在月色里怡然穿行，眼前迷離的世界，聚攏來是煙火，攤開來溫柔了人間。
重情意的人，愛憶舊，突然會懷念從前某個動人的瞬間。幻想一把青菜一條魚，一鼎一鑊里的朝朝暮暮，一蔬一飯里的山高水長，然后心甘情愿做一回人世間的匹夫匹婦。小小廚房，盈滿溫馨時光，一碗米，一瓢水，幾塊排骨，耐心燉煮，鐵鍋里汩汩吟唱歡快的生活變奏曲。慢品人間煙火色，閑觀百事歲月長。紅塵世俗里的幸福，不過就是一碗人間煙火。
《紅樓夢》中有大段日常描寫，在瑣碎的凡間煙火背后，是數(shù)不盡的江河日月煙波浩蕩，于是，醉心閱讀的我們在裊裊炊煙里，輕而易舉覓得了人生樂趣。而蘇軾在“雪沫乳花浮午盞，蓼茸蒿筍試春盤”中盡享清歡。三白卻道：“君畫我繡，以為詩酒之需。布衣菜飯，可樂終身。不必作遠游計。”相知三年，恍然若夢，曾共有的悲喜，都隱入煙火里。亦曾遺憾嘆息，這一生注定做不了蕓娘和朝云般的傳奇女子，而他也終非我的良人。
閑暇時，常喜歡將那個月夜拍的月光圖拿出來把玩。傾城月光，不抵似水流年、塵世煙火。而他，就是悄然落在我心上的人間煙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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